《私語》
秋雨在一流清冷的秋水池，
一棵憔悴的秋柳裏，
一條怯憐的秋枝上，
一片將黃未黃的秋葉上，
聽他親親切切喁喁唼唼，
私語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詩情節，
臨了輕輕將他拂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暈裏，
一渦半轉，跟着秋流去。
這秋雨的私語，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詩情節，
也掉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暈裏，
一渦半轉，跟着秋流去。
《小詩》
月，我含羞地說，
請你登記我冷熱交感的情淚，
在你專登淚債的哀情錄裏;
月，我哽咽着說，
請你查一查我年來的滴滴清淚
是放新賬還是清舊欠呢?
《希望的埋葬》
“美是人間不死的光芒”，
不論是生命，是希望!
便冷骸也發生命的神光，
何必問秋林紅葉作埋葬!
《哀曼殊斐兒》
說宇宙是無情的機械，
爲甚明燈似的理想閃耀在前?
說造化是真美善之表現，
爲甚五彩虹不常住天邊?
我與你雖僅一度相見——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
誰能信你那仙姿靈態，
竟已朝霧似的永別人間?
因情是摜不破的純晶，
愛是實現生命之唯一途徑：
死是座偉祕的洪爐，此中
凝鍊萬象所從來之神明。
《小花籃——送衛禮賢先生》
便歷盡了人間的悲歡變幻，
也只似微波在造化無邊之海!
《月下待杜鵑不來》
看一回凝靜的橋影，
數一數螺鈿的波紋，
我倚暖了石闌的青苔,
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我是個無依無伴的小孩》
我是個無依無伴的小孩，
無意地來到生疏的人間;
我是個自然地嬰兒，光明知否，
但求回覆自然地生活優遊;
茂林中有餐不罄的鮮柑野慄，
青草裏有享不盡的意趣香柔……
《悲思》
悲思莫非在我……
心裏——
心如古墟，
野草不株，
心如凍泉，
冰結活源，
心如冬蟲，
久蟄久噤——
不，悲思不在我的心裏!
《滬杭車中》
催催催!是車輪還是光陰?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一條金色的光痕》(序)
可愛的白雪，
你能填平地面上的不平，
但人間的不平呢?
《去罷》
去罷，夢鄉，去罷!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罷，夢鄉，去罷!
我笑受山風與海濤之賀。
去罷，種種，去罷!
當前有插天的高峯!
去罷，一切，去罷!
當前有無窮的無窮!
《沙揚娜拉十八首》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裏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娜拉!
《留別日本》
我是一枚飄泊的黃葉，在旋風裏飄泊，
回想所從來的巨幹，如今枯禿;
我是一顆不幸的水滴，在泥潭裏匍匐——
但這乾涸了的澗身，亦曾有水流活潑。
我欲化一陣春風，一陣吹噓生命的春風，
催促那寂寞的大木，驚破他深長的迷夢;
我要一把倔強的鐵鋤，剷除淤塞與臃腫，
開放那偉大的潛流，又一度在宇宙間洶涌。
《雪花的快樂》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悽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颺，飛颺，飛颺，——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裏娟娟的飛舞，
認明瞭那清幽的住處，
等着她來花園裏探望——
飛颺，飛颺，飛颺，——
啊，她身上有硃砂梅的清香!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戀愛，容不得戀愛!
披散你的滿頭髮，
赤露你的一雙腳;
跟着我來，我的戀愛，
拋棄這個世界
殉我們的戀愛!
我拉着你的手，
愛，你跟着我走;
聽憑荊棘把我們的腳心刺透，
聽憑冰雹劈破我們的頭，
你跟着我走，
我拉着你的手，
逃出了牢籠，恢復我們的自由!
《翡冷翠的一夜》
愛，你永遠是我頭頂的一顆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一個螢火，
在這園裏，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飛，
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
只願天空不生雲，我望得見天
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你，
但願你爲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戀愛的靈犀一點……
《給母親》
生命，它那進口的大門是
一座不滅的烈焰!愛——
誰要領略這裏面的奧妙，
誰要覺著這裏面的搏動，
就得投身進這焰騰騰的門內去——
《多謝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蕩》
迷惘，迷惘!也不知來自何處，
囚禁著我心靈的自然地流露，
可怖的夢魘，黑夜無邊的殘酷。
甦醒的盼切，只增劇靈魂的麻木!
曾經有多少的白晝，黃昏，清晨，
嘲諷我這蠶繭似不生產的生存?
《鄉村裏的音籟》
白雲在藍天裏飛行，
我欲把惱人的年歲，
我欲把惱人的情愛，
託付與無涯的空靈——消泯!
回覆我純樸的，美麗的童心：
像山谷裏的冷泉一勺，
像曉風裏的白頭乳鵲，
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鮮明。
《天國的消息》
晚霞氾濫著金色的楓林，
涼風吹拂著我孤獨的身形;
我靈海里嘯響著偉大的波濤，
應和更偉大的脈搏，更偉大的靈潮!
《難得》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人們方始珍重難得的爐薪;
在這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結了少數同情的心!
《呻吟語》
我亦願意讚美這神奇的宇宙，
我亦願意忘卻了人間有憂愁，
像一隻沒掛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黃昏時跳躍;——
假如她清風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詩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魚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問我閒暇的詩情?——
上帝!你一生不還她生命與自由!
《起造一座牆》
我要你的愛有純鋼似的強，
在這流動的生裏起造一座牆;
任憑秋風吹盡滿園的黃葉，
任憑白蟻蛀爛千年的畫壁;
就使有一天霹靂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愛牆”內的自由!
《客中》
今晚天上有半輪的下弦月;
我想攜着她的.手，
往明月多處走——
一樣是清光，我說，圓滿或殘缺。
園裏有一樹開剩的玉蘭花;
她有的是愛花癖，
我愛看她的憐惜——
一樣是芬芳，她說，滿花與殘花。
濃陰裏有一隻過時的夜鶯;
她受了秋涼，
不如從前瀏亮——
快死了，她說，但我不悔我的癡情!
但這鶯，這一樹花，這半輪月——
我獨自沉吟，
對着我的身影——
她在那裏，啊，爲什麼傷悲，凋謝，殘缺?
《三月十二深夜大沽口外》
你說不自由是這變亂的時光?
但變亂還有時罷休，
誰敢說人生有自由?
今天的希望變作明天的悵惘;
《再休怪我的臉沉》
我要那洗度靈魂的聖泉，
洗掉這皮囊腌臢，
解放內裹的囚犯，
化一縷輕煙，化一朵青蓮。
《又一次試驗》
“這回不叫再象我，
他彎着手指使勁塑：
“鼻孔還是給你有，
可不把靈性往裏透!
“給了也還是白丟，
能有幾個走回頭;
靈性又不比鮮魚子，
化生在水裏就長翅!
《偶然》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人變獸》
抹下西山黃昏的一天紫，
也塗不沒這人變獸的恥!
《天神似的英雄》
我是一團臃腫的凡庸，
她的是人間無比的仙容：
但當戀愛將她偎入我的懷中，
就我也變成了天神似的英雄!
《哈代》
爲什麼放著甜的不嘗，
暖和的座兒不坐，
偏挑那陰悽的調兒唱，
辣味兒辣得口破。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悲哀裏心碎!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黯淡是夢裏的光輝。
《生活》
陰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捫索着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臟腑內掙扎，
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
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
除了消滅更有什麼願望?
《戀愛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我再不想成仙，蓬萊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這地面，情願安分的做人，——
從此再不問戀愛是什麼一回事，
反正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再別康橋》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戶外的昏黃
如同望着將來，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聽。
你怎還不來?希望
在每一秒鐘上允許開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語，你的臉，
你的柔軟的髮絲，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鐘上
枯死——你在哪裏?
《車眺》
月亮在昏黃裏上妝
太陽心慌的向天邊跑;
他怕見她，他怕她見，——
怕她見笑一臉的紅糟!
《愛的靈感》
我是個平常的人，
我不能盼望在人海里
值得你一轉眼的注意。
你是天風：每一個浪花
一定得感到你的力量，
從它的心裏激出變化，
每一根小草也一定得
在你的蹤跡下低頭，在
緣的顫動中表示驚異;
但誰能止限風的前程，
他橫掠過海，作一聲吼，
獅虎似的掃蕩着田野，
當前是冥茫的無窮，他
如何能想起曾經呼吸
到浪的一花，草的一瓣?
遙遠是你我間的距離;
遠，太遠!假如一支夜蝶
有一天得能飛出天外，
在星的烈焰裏去變灰
(我常自己想)那我也許
有希望接近你的時間。
唉，癡心，女子是有癡心的，
你不能不信吧?有時候
我自己也覺得真奇怪，
心窩裏的牢結是誰給
打上的?爲什麼打不開?
那一天我初次望到你，
你閃亮得如同一顆星，
我只是人叢中的一點，
一撮沙土，但一望到你，
我就感到異樣的震動，
猛襲到我生命的全部，
真象是風中的一朵花，
我內心搖晃得象昏暈，
臉上感到一陣的火燒，
我覺得幸福，一道神異的
光亮在我的眼前掃過，
我又覺得悲哀，我想哭，
紛亂佔據了我的靈府。
但我當時一點不明白，
不知這就是陷入了愛!
“陷入了愛，”真是的!前緣，
孽債，不知到底是什麼?
但從此我再沒有平安，
是中了毒，是受了催眠，
教運命的鐵鏈給鎖住，
我再不能躊躇：我愛你!
從此起，我的一瓣瓣的
思想都染着你，在醒時，
在夢裏，想躲也躲不去，
我擡頭望，藍天裏有你，
我開口唱，悠揚裏有你，
我要遺忘，我向遠處跑，
另走一道，又碰到了你!
枉然是理智的殷勤，因爲
我不是盲目，我只是癡。
但我愛你，我不是自私。
愛你，但永不能接近你。
愛你，但從不要享受你。
即使你來到我的身邊，
我許向你望，但你不能
絲毫覺察到我的祕密。
我不妒忌，不豔羨，因爲
我知道你永遠是我的，
它不能脫離我正如我
不能躲避你，別人的愛
我不知道，也無須知曉，
我的是我自己的造作，
正如那林葉在無形中
收取早晚的霞光，我也
在無形中收取了你的。
我可以，我是準備，到死
不露一句，因爲我不必。
《殘破》
我要在枯禿的筆尖上嫋出
一種殘破的殘破的音調，
爲要抒寫我的殘破的思潮。
《山中》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陣清風，
吹醒羣鬆春醉，
去山中浮動;
吹下一針新碧，
掉在你窗前;
輕柔如同嘆息——
不驚你安眠!
《小詩一首》
他只有
那一閃的焰，
但不問
宇宙的深淺。
《雲遊》
他抱緊的是綿密的憂愁，
因爲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
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爲你消瘦，那一流澗水，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醒!醒!》
和靄的春光，
充滿了鴛鴦的池塘;
快辭別寂寞的夢鄉
來和我摸一會魚兒，折一枝海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