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轉發了小米、樂視互踩惡性競爭的文，就有朋友來告你也攤上事了。一位大收藏家指責我十年前的處女作《愛情的牙齒》抄襲了他的一部紀實文學作品，於是將他的視頻節目找來看了看，果然在從復旦宣傳片涉嫌抄襲案拉雜說到古今中外的抄襲行爲，大收藏家發出了他的指責，還截了不少我片子的畫面。因爲自己最反對抄襲， 對學生也一貫這樣教導，還參加了對瓊瑤訴於正抄襲案的聲援，現在也還在幫另一被抄的朋友追蹤抄襲者，這樣的指責自然頗讓我震驚。本來小導演應該避免借大收藏家名頭炒作的嫌疑，但又覺這事其實涉及一個我更關心的專業問題，影視作品的抄襲如何界定，也就只好不避嫌疑迴應一下了。但當時和現在，我都認爲我讀到的那篇文章無論刊載形式還是文章性質都是一則社會新聞，文藝作品受社會新聞報道的激發影響古今中外所在多有，使用一些報道中的細節更是司空見慣，恐怕還沒有被指爲抄襲的先例。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如王全安奪得金熊的《圖雅的婚事》即緣於一則帶癱瘓前夫再嫁的報道，整個影片的主情 節即是這一事件，未聞報道新聞的記者指責編導抄襲的。又如昆德拉著名的小說《玩笑》，作者自指受一則女孩子從墓地上偷花，送給牢獄中戀人的報道所激發，後來，這個細節在小說中有充分地描寫展示，但女孩和男主人公的人物形象，主題指向，相識相交的過程，獻花的過程方式，就都是作者的創作了。《愛情的牙齒》中 主人公錢葉紅和這階段主角孟寒的人物形 象、相識過程、流產過程中的心理及行動、對白全是我獨立創作的。大收藏家提及的這部《人工大流產》全貌我未與聞，但記憶中的報道文章沒有這樣具體的內容。其實要說受影響，《愛情的牙齒》得益於伯格曼、法斯賓德北歐式室內劇遠多過社會新聞中來的細節，靜止迫近鏡頭，人物 狀態的窒息感，全部對白的舞臺範兒都是貫穿全片的，很多影評人也發現了，但沒有一個認爲這是抄襲的。
這裏就引出一個問題，這類對新聞報道文本的部分使用算不算創作上的抄襲，作爲一個劇作教師，我以爲有以下幾個標準。一、看作品性質。《愛情的牙齒》和這部《人工大流產》，一個是虛構敘事作品，一個是也許被節選過的紀實報道。而虛構敘事作品與紀實作品的差異是巨大的，虛構敘事作品有基於情境的具體的人物事蹟 想象性方案，紀實作品則無。二、看作品要件，即主題、人物形象、結構，主要情節是否雷同。《愛情的牙齒》寫一個女人通過疼痛尋找愛情和自我，經歷了一個從被動受痛到主動找痛的過程，主題和人物都是從這種隱祕心理去塑造把握的，人物形象的確立也是基於這一點，流產段落作爲人物事蹟的一部分也是爲了表現和塑造 主動尋痛，演員顏丙燕也是通過對這種獨特心理的把握，對人物十多年間變化歷程的展示獲得了表演上的成功和認可。《人工大流產》望題生義，恐怕是報道社會上的流產現象，而談不上人物塑造、主題構建、心理挖掘和情節編排吧。三、看主要橋段、對白、行動方式的書寫有否明顯照搬的痕跡。我確認使用了讀到的這片報道 中的幾個細節，但印象中報道文章對當事人的所有行爲、動機、對白、情緒全無描寫。而敘事電影是離不開這些的。大收藏家指出的唯一一個過程細節恰恰是最無抄襲嫌疑的，他說他寫到男主人公因慌亂打碎了東西，電影中也有這個，但電影男主人公打碎東西恰恰不是表現慌亂，而是爲引出他因內疚所做的自傷。這種自傷是我 給所有三段三個男主人公設計的共性行爲，也是我認爲的男人面對傷痛的態度，女主人公受此啓發，纔有最後不打麻藥拔牙的關鍵情節。四、看爭議段落在全片中的量比和關鍵程度。《愛情的牙齒》寫一個女人的十年成長，最關鍵的是疼痛與愛的關係，所以夫妻各自不打麻藥拔牙是前面所有鋪墊所推動的主情節，片名也是由此 而來。流產只是其中一個階段的情節。當年那篇報道不知是不是《人工大流產》的全部，但在我印象中篇幅不長，述及很多個流產案例，我所使用的只是一個案例中的兩個具體細節。況且最近上映的幾乎所有青春片中都有流產而敗露的情節，以至居然有網友不顧主題風格的大異其趣而批評我這部多年前的片子也有流產情節是未 能免俗，令我頗不以爲然的。這些判斷標準並不是我爲這次的事件而總結的，是我判斷所有作品的標準，之所以參與對瓊瑤的聲援，也是基於這個標準。
所以，我大概可以總結我對這一事件的態度了。一、我確認使用了讀到的一篇紀實報道中述及的細節，我雖然不記得那篇轉載報道的題目和作者，但大收藏家馬未都先生既然提出是他的紀實作品《人工大流產》中的段落，我相信。我願意爲我的作品受益於他表示感謝和敬意，如果這種受益使他感覺到傷害，我願意真誠地向他表示 歉意，但以爲這不構成任何意義上的文藝作品的抄襲。二、我一貫反對抄襲行爲，呼籲保護原創，過去和以後仍堅持，但認爲認定抄襲行爲須基於專業的判斷。三、我認爲影視作品中抄襲與借鑑、影響、模仿、致敬在專業上是可區分的，並且自認在這方面是很有些專業知識的，不比大收藏家在收藏上的專業知識差。《愛情的牙 齒》在我看來屬於從社會新聞中借鑑與受影響之列，還只是一小部分，比甯浩《瘋狂的石頭》對蓋爾裏奇的多方罪案模式的借鑑，塔倫蒂諾《低俗小說》受經典犯罪片橋段的影響尤來得少些，雖然我的作品並不能與他們的大作相比，但在並不構成抄襲的意義上是同理的。四、我不想把這回應變成和名人吵嘴，而讓不相干的人漁 利，但希望能以此案例推進在此類爭議中關於判斷標準和可操作性的探討，俾使後來者、維權者包括質疑者能夠獲益。五、給大家提供一則篇外篇。《愛情的牙齒》上映後，一位話劇製作者找到我，想將這戲改成話劇，後種種原因我未同意。但很快他還是做出一部話劇上演，而且收益不錯。朋友來告我，我發現他改造了我的故 事和名字，有關流產的段落據我所知並未被他看中，而是保留了大量有關傷痛與愛關係的主旨和情節。但我還是認爲他改得很聰明，主情節去了牙齒加了蝴蝶，可算是另一部作品，或者說是《愛情的牙齒》居然有了些社會影響，因此一笑置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