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宣戰（七）
黎家明
我一直就喜歡金庸老先生的小說，癡迷他描述的世界。最喜歡的人物是張無忌，程靈素，段譽。當時讀他的文字，只關注情節和情感，跟本不能體會金庸在小說中對人心和人性的刻畫。每一個人都有心魔，現在最能體會。在我剛剛可以接受自己已經是一個無藥可救的人的時候，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和自己的心魔做鬥爭。
當我看見周圍年輕的同事和朋友，一個個生龍活虎的樣子，看見他們和女朋友一起熱烈的憧憬未來的時候，看見他們對父母苦口婆心的關心和囑咐，任性而不耐煩的樣子，看見他們爲未來的事業努力拼搏，看見他們驕傲自己還年輕的時候，是那麼羨慕和悲哀！可是自己就是這樣每一天都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我想過，就當自己什麼也沒有發生過，HIV不過是一場噩夢。找一個女孩子，用全部的心好好愛她，讓她快樂和幸福。我知道我可以讓她成爲最快樂的人，因爲知道自己隨時會失去一切，我會更寬容、更珍惜我們的感情。我可以編一個理由，爲了我們之間的愛情沒有任何打攪，我們不要孩子，那樣她就會很安全……到了最後的時候，我可以選擇一場車禍來乾淨的結束一切……
這就是心魔！可怕而誘惑的心魔！
就在那時，一個女孩出現在我的生活中……
她很小，剛到我們公司，可愛而天真。中午吃盒飯的時候，爲了保持苗條，她只吃自己帶的水果，下午餓得不行的時候，又會偷偷溜出去買很多零食。可能是我比她大幾歲的緣故，她溜出去的時候，就會和我打招呼，讓我幫她掩護。回來的時候，她會多帶一樣零食給我。
中午休息的時候，大家喜歡一起聊聊天。因爲經歷了死亡，有時候我在講話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會流露出一些對生活和生命的態度，會希望我身邊的人不要嘗試危險的事情，會勸慰他們沒有必要太在意那些小小的失意和挫折，把握自己今天的幸福和快樂，同伴們有時會驚訝我的變化，他們會和我開玩笑：什麼時候開始玩深沉了。
我也只有苦笑，人處在幸福裏的時候，並不知道它的珍貴，也不會特別的珍惜和感恩。
我請假外出了幾天，爲了一個聽說很有效的中藥。有些工作是那個女孩幫助我完成的。我回來的時候，那個女孩一定要我請客謝謝她。我說：好的，沒有問題，我請你吃飯吧。她說：不要破壞我的減肥計劃，請我看《花樣年華》吧。我說：好的。
這是我生病以來第一次進電電影院。電影很優美、很憂傷，透出愛情原有的苦澀和人生原有的無奈。感覺那種生活已經離我太遠。她注意到我不是很開心，就給我說笑話，都是那種精靈古怪的學生和老師之間的笑話，一定要我猜猜每一個笑話最後的結尾。她是那種善良、可愛的女孩子。那一天晚上我真的很快樂。其實你微笑，那一刻你就又擁有了這個世界。
接下來的時光，我們成爲很好朋友，因爲一個人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她在生活上對我很關心，直到有一天，她說：如果你愛上一個人，你會直接告訴他，還是等他自己說出來？
我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
我開始反覆問自己：如果隱瞞自己和她開始的情感，還是真正的愛情嗎？麻木地滿足自己的私心，我真的可以快樂了嗎？我真的可以忘記自己是一個病人嗎？！肉體消失的那一刻，我的靈魂可以不後悔嗎？我離開的時候，本來可以幸福一生的她要承受的怎麼樣的痛苦？這對她公平嗎？
我不知道怎麼樣用文字描述那時痛苦而矛盾的心態，我知道我不說，沒有人知道這一切，一切都會很平靜，從自己知道生病以來的所有的壓力和痛苦都會沒有了，我是多麼渴望那種平靜而快樂的生活。
但良知和父母平時的教誨讓我憎恨和恐懼自己的心魔。我真的可以理解在金庸筆下，那個歸依佛門、成爲一燈大師弟子的裘千仞，爲什麼會在心魔發作的時候，痛苦萬狀了！
魔生魔滅，潮起潮落，太難了。爲什麼到了這樣的境地，老天還要拿愛情誘惑我？誘惑一個將死的人。多少次，我從夢中驚醒，全身是汗。在夢中，我已經和她結婚……
我見過她的父母，一對友善的老人。我和他父親很談得來，他們只有這一個寶貝女兒，就象我的父母疼愛我一樣。她母親非常慈祥，總是說：一個人在外，要注意身體。
當我把一切都想清楚的時候，我約了她出來。
我認真地對她說，我有女朋友，在我的家鄉。她說，你騙人，從來沒有聽你說過。我開始告訴她那個虛構的女友：她很漂亮，很優秀，很愛我。我在說這些的時候，心裏不知道是什麼滋味。我不看她，一口氣說完。我害怕看見她單純的眼神。說完，我就走了，沒有送她回家。
在回去的路上，我仰天嘆息，沒有人能聽見。墨黑的天空，新月如鉤。天太大，月太小，空空蕩蕩的輕鬆由心底升起。
很快，一切都平靜下來。我又投入到藥物和治療的搜尋當中了。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對我好，我小心翼翼的領受着。突然，有一天，我發現她在試着查我上網的歷史記錄，那一刻，頭都懵了，我想我這下徹底完蛋了。再看她的表情，幸運的是她沒有發現。原來，她想證實我是不是真有一個在家鄉的女友。
一個星期以後，我利用出差的機會，在另一個城市找到了一個工作。回到公司，我就馬上辭職了。上火車前我給她的尋呼留言：我走了，祝你找到真愛，再見。火車上，我旁邊是一箇中年人，他妻子送他上車的，還叮囑他不要忘記吃藥。看着自己簡單的行李中，也不知道有效沒效的藥，淚水情不自禁流下來……
求醫問藥的路上，心情都不好。沒有事情做的車上，腦子裏一直在想到什麼時候，要到什麼時候我纔可以停下來。越來越害怕坐車，不斷的長途奔波，已經讓我身心疲憊不堪。
車窗外的景色，讓我覺得時光飛逝如電，才見油菜花黃，怎麼稻子又發新綠？常看見頑皮的村童騎在牛背上耍弄樹枝，默默在田間勞作的人們在擦汗，綠樹叢中那裊裊炊煙升起，落日裏遠處城市起伏的優美輪廓，還有月光下如幻如夢的粼粼江波……
我捨不得走，捨不得這麼快就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