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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19歲艾滋病患者的懺悔

來源:爵士範    閱讀: 6.74K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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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j接觸的全部時間加起來不足8個小時。她是一名只有19歲的患者

一位19歲艾滋病患者的懺悔

認識j是通過她發來的電子郵件:

我是一名19歲的艾滋病患者,也許我將不久於人世。有些話想對你說說,不知你是否信任我並願意聽。如果願意,告訴我你的電話,我會和你聯繫。

此後,我接到一個男人的電話,說是j的朋友。他告訴我,j將在3月20日上午10:00,在天津伊勢丹商場門前等我,如果超過半個小時後我仍然沒有到,那麼,她將不會再跟我聯繫。我問對方:“我怎麼知道哪一個人是她呢?”男人猶豫了一下,說:“你看見商場門口最漂亮的一個女孩子就是她。”

直到準時出現在約定的地點,我對j是否能夠如約前來仍然沒有把握,不知道這會不會是一個“遊戲”。

10點10分,一個至少有1米72以上、極其消瘦的女孩子蹲着大步伐向我走過來。她很漂亮,除了明顯的蒼白和衰弱,形象幾乎完美無缺。她有一頭棕紅色的短髮,整齊、順滑,在陽光下幽然閃光。她說她就是j。我習慣性地伸出手,她的手只在空氣中揮一下就放下了。她說話時嘴角輕輕牽動,速度很快,沒有笑容。

幾乎大半天的時間,我們是在南開大學附近的一個小西餐廳裏度過的。那裏有可以上網的電腦、來自各地的時尚雜誌和擺放在每一個鋪着格子布的餐桌上已經不太新鮮的玫瑰花。我曾經試着從聚在前臺小聲聊天的服務生們的眼光中搜尋與衆不同的神色,但她們看着j和我的眼神的確與對任何顧客都沒有什麼不一樣。茶水端上來的時候,j示意服務生退下去。她沒有給我斟茶,而是很自然地從隨身攜帶的雙肩揹包裏取出一個旅行用的水杯放在面前。她說:“咱們喝茶吧。”

如果說在和j的接觸過程中曾經有過可以叫做感傷或者憐惜的情緒,我想,應該就是這個時候。直到寫下這些回憶,我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見她的形象從所有複雜的背景上單純地升起來,仍然可以聽見她淡淡地說這句家常的話———咱們喝茶吧。而我們兩個人都明白,過了這一天,就註定一生都不可能再有機會一起喝茶了。

那天離開小餐廳之前,j始終沒有起立過,她定定地坐在我的對面,緩慢而有條理地細數從她“有記憶以來”的經歷。她說:“想跟你說這些,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我已經放棄了治療。我想我應該快一點離開這個世界,免得自己痛苦,也免得貽害別人。”

一個19歲的女孩子,她的經歷能有多麼複雜呢?有一瞬間,j的面容漸漸沉進那潮水般往事的底裏,透過這一切,我看見19歲的自己坐在公共汽車站旁邊的石頭臺階上,看街頭的紅男綠女,盼着能早些大學畢業了去掙錢來買一支口紅。

j的第一支口紅出現在還差21天就是16歲生日的那個晚上。黃昏回家的女孩子看到了母親的出軌和父親的絕望,第一次明白了這就是命運———以後的自己將孤苦無助。母親和不認識的男人坦然離去,臨出門,留下了10塊錢。那薄薄的一張紙捏在手裏彷彿禁不住小小的一陣風,j說,當晚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但她沒有花掉那10塊錢,因爲想不好是不是應該把它作爲對母親離家的惟一紀念。以後,即使在最窘迫的日子裏,這10塊錢一直像救命稻草一樣放在身邊,和預感的一樣,母親再沒有回來。那天是j第一次在陌生的房子裏過夜。清晨離開的時候,她哭了。她沒有拿那個人的錢,她覺得她不需要任何補償,因爲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補償一個女孩子突然終止和喪失的青春。她只要了一支口紅———那個人是從南方到北方來推銷化妝品的業務員,偶然相識以後,曾經告訴過j,如果她願意,可以帶她走。

j沒有再讓那個人找到過她。她開始過着放縱的生活。她有錢了,有了各式各樣的化妝品,也有了短暫的歡娛和長久的不愉快的記憶。j說:“我常常不知道自己在爲什麼活着。但有一點很明確,我不會結婚,不會要孩子的。我害怕我的孩子有和我一樣的經歷。我常常想,要是有一天,我媽媽還能想起我,還想了解我的事情,希望有人告訴她,活着的時候,我很好,沒有抱怨過什麼。我只有一個問題想問她:如果早就決定了要這麼對待我,當初爲什麼還要把我帶到這個世上?”

j是從發現自己的總是不能痊癒開始隱約意識到危險的。她坐在網吧裏,用了整整一個下午來查尋有關艾滋病的一切。第二天,她跑了很遠的路,到了另一個城市,隱姓埋名地去醫院化驗、在街頭閒逛着等化驗結果、取了化驗單之後像逃跑一樣地離開……2000年的最後一個冬至的黃昏,她一個人把家裏能用水洗的東西都洗了一遍。然後,她開始細細地洗澡。j說:“我知道怎麼洗也不能把自己洗乾淨了。”

深居簡出的日子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如果要維持遊絲一般的性命,每年最少要8萬元,j沒有那麼多錢。“我沒想到這麼一種病,反而讓我安靜下來了,也變成了一個規矩人。我不和任何人有親密的接觸,儘量少到公共場所,我不在外面吃飯,爲了不用人家的餐具;只要能走路去的地方就不坐車,爲了不沾別人也要沾的東西;我耐不住寂寞了也去去酒吧,但我不和別人搭話,只喝聽裝的飲料,因爲覺得那種包裝可能不可回收……我知道這種病不會通過這些傳染給別人,可我忍不住就是要這麼做。”

j把她的小旅行杯抱在懷裏,輕輕地呵氣,茶水的熱氣噓到她的臉上,慘白之中略略滲出一點血色:“我找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想告訴你,其實我是很後悔過去的。我相信這個世界上一定還有女孩子會有和我一樣的遭遇,甚至可能有的人家發生的事情會比我家的事還糟糕,但這些都不是讓一個人去糟蹋自己的藉口。我想做一個壞榜樣,成爲這些人的前車之鑑。”

凝視眼前這個用3年時間走完了道德兩極的女孩子,我只有認真地點頭。

告別的時候,j送給我一隻玫瑰胸花。她說:“想了很長時間,應該送給你一件什麼禮物。送鮮花,你會看着它枯萎;送乾花,總是半死不活的樣子。後來看見了這個,才8塊錢,可是什麼時候看見都是漂亮的,就給你買了。希望你以後還能想起我來。”

等待服務生來結帳的當兒,j突然緊緊盯住我問道:“你爲什麼不懷疑我在給你講一個故事,還要大老遠地跑來聽?”

我們的目光牢牢地交匯在一起,我說:“來之前,我沒有把握。看見你,我就知道我對了。因爲,你戴的是假髮。”

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j的眼睛裏充滿了眼淚,那是在她講述母親離家、父親自殺和自己拿着化驗單走在夜晚的異鄉街頭時不曾有過的。她哽住了很長時間纔開口說話:“對這3年來發生的事情,我什麼都不抱怨,但是我有至少一千次後悔的理由。”

離開j以後,我總是會在不經意中想起她說的話:“每個人都必須爲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價。”想起這句話,眼前就會出現她慢慢地、慢慢地把那頂漂亮的假髮輕輕從頭上拉下來,稀疏的頭髮彷彿沒有生命一般貼在她的頭皮上。以後,也許這個形象就會逐漸被其他形象取代,沒有人記得有過這樣一個女孩子和她講過的、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這就是j付出的代價。

離開j以後,我常常在想,我們總是不屑於那些來自書本、來自他人或者來自長輩的經驗和教訓,是不是一定要生活本身發出沉重而致命的一擊之後,纔會意識到,原來所有的危險正是我們自己悄悄種下的,就像年輕的j爲自己種下後悔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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